当知识分子遇见相声大师

原创：和菜头槽边往事 2018-10-16

先说一句：所有的综艺秀都应该当做戏剧来看。

为了防止有些人看不懂这句话，我更为浅显地表达一下：

综艺秀是演戏；

综艺秀是演戏。

无论是选秀也好，比赛也罢，综艺秀就是演戏，有演员，有导演，有剧本，有故事线。这里面的道理并不复杂，生活中大部分的事情都很无聊，过程都很漫长，想一想你身边评比先进或者是运动会就知道了。一样的事情，为什么在镜头下就要显得精彩了许多？因为参加综艺秀的人都是名人明星，天然自带吸睛属性？那么想也可以，还有一种更简单的解释：他们在镜头前按照设计好的剧情走，真正精彩是剧情本身，让你觉得真实的一定是表演。否则，为什么各种猝不及防的反转和意外的时候，摄像机总能准确捕捉到种种角度的动作和表情，好让你在屏幕前心潮起伏呢？因为他们事先知道会发生什么。

所以，当相声大师郭德纲和上海交通大学博士夫妇在某个综艺秀里发生冲突的新闻出来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这剧本就写得复杂了。复杂归复杂，表演归表演，炒作归炒作，这一场“冲突”里的一个细节很有意思，完全超越了综艺秀和恩怨本身，值得专门拿出来讨论一下：

交大的博士夫妇在校园里说相声，做相声社团，而且总结了一套“科学的相声规律”，前前后后写成了三本书。在节目中，博士丈夫上台第一件事情就是送了三本书给郭德纲，让他好好读读他们的相声理论。狂傲可能是演的，冒犯可能是设计的，但三本书是真的，送书的环节也是真实发生过的。

我非常理解博士夫妇为什么要送书，因为这就是知识分子的倨傲：你郭德纲说了一辈子相声，但你并没有把相声上升为一套规律，全都只是你的个人经验累积而已。你自己说得好，但是别人学不到什么；但我做到了，我把相声的喜剧原理给总结了出来，甚至能够用公式加以表达，任何人都可以根据我的理论和公式学会如何说相声。这三本书你拿去好好读读，提升一下对相声的思考境界。

说实话，这就是知识分子的本业。他们从事物千变万化的显现中，从具体的现象中提炼出抽象的规律来。再发明一整套抽象符号，去表达他发现出来的规律。凭借规律和符号，他能够进行更为复杂的运算和推论，覆盖更为普遍的情况。正因为这样，博士夫妇还在自己的T恤上写了他们发明的相声公式，把具体的舞台表演抽象成为数学公式。

郭德纲自然并不买账，他也不可能买账。不单他不买账，事实上，这世界上有一批人都不买账。因为说到底，知识分子提供的理论是一种想法，或者只是一种可能性。而为了实施这些想法付出努力的并不是他们，实现这些想法之后承担结果的也不是他们。比如说马尔萨斯的人口理论，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公元1800年之前的人类社会，为什么没有随着生产力的提升同时也提升人们的生活水准。而我们今天还活在他的人口控制理论所造成的后果里，一会儿要计划生育，一会儿又要开放二胎，他自己却无需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许多企业家每年都要征召咨询师开会讨论，一方面他们面对复杂的现实情况，需要咨询师提供局势判断、战略分析和行动建议；另一方面大多数人又都抱着听听看的态度，因为最终做决策的是他们自己，为建议埋单的人还是他们自己。无论是多么合乎逻辑的理论，距离现实都有遥远的距离，尤其是上手真去操作的时候，往往发现事情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每年都有企业在听取了建议之后，大刀阔斧地实践一番，最后成功地把自己的企业给作死了。当然，也会有企业因此起死回生，或者是重焕生机。因此，这里永远存在着一个竞争激烈的市场，有限的CEO在面对着无限供应的建议人，每一个建议人都在试图成为赢家，把自己的想法变成企业家的行动。

在任何一个领域内都存在着类似的现象：知识分子负责提供理论和观念，不断地争抢人们的大脑，谋求把理论和观念变成现实。每次我看到在大理、丽江一类的地方，又开办了什么新式教育机构，都会让我发自心底地感觉到惊恐。无论是什么新鲜的教育理念，也无论它来自哪个国家的哪种理论体系，最终都是用活生生的孩子去做实验。理论可以失败，可以修订，可以推倒重来，那些孩子人生里的这一段时间呢？也能够重来么？他们的人生呢？也能够实验一下么？哪怕先在小白鼠身上做下动物实验呢？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喜欢对人类直接就下手试了？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结。

交大博士夫妇总是要送书的，因为他们是知识分子，赢得观念之战是他们的本业。他们不大可能通过讲相声而征服郭德纲，但他们有可能通过相声理论让别人转为信徒，他们的胜利要靠他人的成功；郭德纲是不会去看这种书的，因为他是最后为理论埋单的那个人。对于他而言，宁可败在自己的理论体系之下，也不愿意通过别人的理论体系而赢。因为，起码现在他靠自己正在赢。

世界上许多关于“不听人言”的故事，大多都是如此。

题图来自：凤凰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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